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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2章 背對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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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2章 背對背

無垠火海熊熊燃燒, 黑煙翻湧彌漫。

曇摩羅伽在幽暗中獨行,衣衫襤褸, 風如刀割。

空中鐵城連綿聳立, 鐵蛇鐵狗吞吐火焰,奔馳其上, 惡鬼、夜叉猙獰,驅趕著面色慘白的男男女女向著雪亮的刀山、沸騰的油海、布滿鐵釘的鐵床走去,血肉橫飛, 血流成河,哭嚎聲穿雲裂石。

魑魅魍魎的鬼影在他身周飄飄蕩蕩,聲音陰森恐怖。

無間地獄,入目皆是慘烈酷刑。

他踏過屍山血海,耳聽震天撼地的慘叫哀嚎, 鐵箭如雨, 鐵網遍布, 他身上遍體鱗傷,皮開肉綻。

夜叉怒目,向他飄來, 陰風陣陣。

忽然,一道亮光刺破重重濃煙, 灑下粼粼清輝, 眾鬼退散,刀山崩塌,雪刃片片飛散, 炙熱的鐵汁凝結冰凍。

曇摩羅伽擡起頭,高峻森冷的鐵城上方,雲霞聚湧,金光閃耀,一道長長的、玉石鋪砌的階梯從雲端降下,五彩流雲盤旋環繞。

他拾級而上,呼嘯的狂風霎時變得柔和,華光籠罩,莊嚴,高貴,肅靜。

金沙鋪地,樓閣輝煌,道道彩虹若隱若現,寶樹環繞,五色雜鳥在空中鳴唱,仙樂悅耳動聽。

他來到一座寶光瀲灩的七寶池前,霧氣朦朧,池水清冽明澈,水中金銀、琉璃、玻璃、硨磲、赤珠、瑪瑙閃閃發光。

水霧漸漸散去,流淌的水光中,一朵亭亭玉立的蓮花迎著清風緩緩綻放,婀娜嫵媚,綽約多姿,起初,只有一絲微光在花苞浮動,接著,花瓣舒展身姿,光華大放,芳馨遠溢。

天地間,似乎只剩下他和這一朵蓮花。

洩香銀囊破,瀉露玉盤傾。我慚塵垢眼,見此瓊瑤英。

這朵菡萏不屬於王庭,她來自萬裏之外。

曇摩羅伽望著蓮花,身上的傷口漸漸愈合。

池中光彩愈盛,蓮花輕輕搖曳。

他情不自禁地伸手,想要觸碰蓮花。

幻象突然破碎,蓮花迅速褪去光華,在他眼前裂成千片萬片,繼而化作齏粉,風吹過,煙消雲散。

黑暗重新籠罩下來,將他淹沒。

曇摩羅伽立在無邊的黑暗中,望著自己的手掌。

空空蕩蕩,什麽都沒有。

連影子都沒有留下。

曇摩羅伽擡起臉,一雙碧眸,冰冷如雪,寒光迸濺。

……

溫熱的帕子貼在了臉上,輕輕擦抹,熨帖舒適,仿佛夢境中的那朵蓮花。

曇摩羅伽攥住了一只柔軟的手,緊緊捏住。

“法師?”

耳畔一聲輕柔的呼喚。

曇摩羅伽睜開眼睛。

帳幔低懸,淺青微光浮動,屋中陳設在從花窗漫進來的晨光照耀中閃爍著柔和的光澤。

瑤英坐在榻邊,低頭看他,眉宇間掩不住的疲憊之色,關切地問:“好些了嗎?”

天光大亮。

已經是第三天早上了。

一剎那,曇摩羅伽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。

氈簾外響起腳步聲,畢娑和醫者走了進來,瑤英轉過頭去和他們說話。

曇摩羅伽松開手,聽他們斷斷續續說話。不一會兒,醫者為他看脈,瑤英餵他吃了幾枚藥丸,他咽了下去。醫者和畢娑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情,商量了幾句話,退了出去。

他掩唇輕輕咳嗽。

瑤英立即起身,倒了一碗水,“法師,喝點水。”

她扶曇摩羅伽坐起來。

他斜倚憑幾,袈裟袖擺帶起一陣氣流,就著她的手喝完一碗水,期間,兩道清冷目光直直地凝望著她,眼睛一眨不眨。

瑤英自覺臉皮很厚,不過被他用這種專註的眼神看著,想裝作沒看到都不行,擡眸和他對視。

曇摩羅伽挪開了視線,神情平靜。

她在這裏,好好的,沒有走,沒有出事。

瑤英心裏暗笑。

他清醒的時候果然不敢多看她。

屋中寂靜無聲,兩人半晌沒說話。

等曇摩羅伽喝了水,瑤英放下碗,瞥一眼他蒼白的臉,道:“法師,以後這種事情讓畢娑和緣覺去就行了……你本來就傷勢沈重,反覆發作,得好好調養身子,要聽醫者的話。”

前晚他摔下馬背,她拖不動他,想背他起來,剛走兩步就摔了,無奈之下只能請李仲虔來幫忙。他昏睡了一天一夜。

曇摩羅伽沒有回答瑤英的話,目光停在她臉上,問:“有沒有受傷?”

這是他蘇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。

瑤英一怔,心裏酸酸的,暖暖的,搖搖頭,道:“我沒有受傷,那些人帶走我,是想用我來逼迫李玄貞。”

她簡要地說了前晚的經過。

“阿兄剛收到信的時候,怕身邊還有他們的內應,不敢聲張,對緣覺說我們有事要提前離開……緣覺和畢娑都以為我真的走了,法師怎麽知道我是被擄走的?”

畢娑說,曇摩羅伽是獨自一人離開的,他們都沒有發覺,以為他是去和她告別了,沒想到他找到李仲虔,及時把她救了出來。

再晚一點,沒人能追蹤到死士的蹤跡,李仲虔想找到她就難了。

曇摩羅伽垂眸不語。

李仲虔是使團正使,通商的文書還沒定下來,李仲虔不可能沒有選定代替他的使者拔腿就走,而且瑤英不會就這麽離開,至少會給他留一封信……

曇摩羅伽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來證實他們的離開太蹊蹺了。

可是,他自己心裏清楚,即使沒有這些可疑之處,他也會追上去。

明明知道是徒勞,還是克制不住。

未修行時,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。參禪後,見山非山,見水非水。了悟後,見山仍是山,見水仍是水。

心中有佛,處處皆菩提。

心中有她,見佛如見她。

他心裏有了執念,即使在佛陀前誦經千遍萬遍,也化不開。

一天之內,他親眼看到她被刺殺,以為要和她死別,等她醒過來,他半天回不過神,怕她擔心,也怕自己在她面前失態,回到王寺養傷,想整理好思緒再去看她,還沒冷靜下來,又傳來她離開的消息。

那一瞬,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。

他的惡念,終究蓋過了理智。

見他一直沈默,瑤英岔開話題,問:“法師,想不想吃什麽?”

她語氣輕快,眉間帶笑。

似乎不論發生什麽,她都能一笑置之。

曇摩羅伽凝眸看著她。

他記得昏睡前,夜色濃稠,狂風呼嘯,他摔下馬背,她俯身,額頭貼著他的,呼吸撲在他臉上,一雙明眸淚光盈盈。

她應該多笑,肆意明艷,肆意歡笑。

他喜歡看她笑。

曇摩羅伽咳嗽了一聲,道:“公主,前晚的事,我都記得。”

瑤英怔了怔。

“法師記得什麽?”

她沈默了一會兒,輕聲問。

曇摩羅伽不語,目光停在她臉上,坐直身子,一點一點朝她靠近。

瑤英下意識屏住了呼吸,眸底映出他輪廓鮮明的臉。

屋中很靜,靜得她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。

曇摩羅伽停下來,凝視她片刻,道:“我好些了,想吃什麽會讓緣覺去張羅。公主勞累了兩天,去休息吧。”

她兩夜沒睡,眼圈都發青了。

瑤英一呆。

他還沒回答她的話呢。

不等瑤英拒絕,曇摩羅伽撫掌示意緣覺進屋。

瑤英嘴角抽了抽,想了想,起身走向門口。

他不想回答,她不逼他。

“去哪兒?”

身後忽然傳來他的聲音。

瑤英納悶地回頭:“我回去休息……”

曇摩羅伽看著其他地方,臉上沒什麽表情,道:“就在隔間睡。”

別離他太遠。

他語氣淡淡的,神情也淡淡的,虛弱地靠坐著,卻透出幾分不容置疑的意味,骨子裏的強勢散發出來,氣勢懾人。

瑤英確認自己沒聽錯,挑了挑眉,轉身走進隔間,她確實很累,需要好好睡一覺。

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氈簾後,曇摩羅伽看向躡手躡腳進屋的緣覺。

“派人去查了嗎?”

“回稟王,最近來獻禮的使團太多,不太好查,不過聖城應該沒有那夥人的同夥了。驛館各處加派了人手,只要有生人靠近,就會有人回來報信。”

曇摩羅伽微微頷首,忽地問:“城中盛會還有幾天結束?”

緣覺一楞,反應過來,算了算日子,道:“還有五天。”

……

瑤英睡了一覺,醒來的時候差不多是下午的光景,曇摩羅伽在接見畢娑,她走過去,聽到兩人在討論李玄貞和李德。

見她醒來,畢娑告退出去。

瑤英目送他背影遠去,回頭看著曇摩羅伽,他依舊靠坐在榻前,面容沈靜,身邊案上文書堆疊。

他剛醒不久,就開始處理國事了。

“法師……”瑤英沈吟了片刻,說,“我和李德、李玄貞之間的糾葛不會影響和王庭的盟約,這件事我會自己處理,如果需要法師幫忙,我不會隱瞞法師。法師不用擔心我。”

“你在養傷,別操心這些瑣事。”

曇摩羅伽碧眸擡起,看著瑤英,沒有收斂身上的氣勢,道:“公主在王庭出了事,就和我有關。不論對方是什麽身份,他們在王庭下手,我不會漠然視之。”

瑤英心想也是這個理,不說話了,走到榻邊,挨著榻沿坐下,擡起頭細細端詳他。

曇摩羅伽拿起一卷文書,眼眸低垂。

“藥吃了嗎?”瑤英問。

他點頭。

瑤英翻出自己之前在市坊買的東西,親兵給她送來的,打開包裹,遞給曇摩羅伽。

“我問過醫者了,都是你能吃的。”

曇摩羅伽輕輕地嗯一聲,道了聲謝,接過包裹,放在一邊,左手仍然攥著文書,看得很認真的樣子。

瑤英站起身,走到自己的小案前,盤腿坐下,挽起袖子,提筆寫信。

曇摩羅伽昏睡的時候,她不能出寺,只能以書信和李仲虔交流,好在李仲虔現在懷疑整個使團,正逐個調查身邊的隨從,覺得和她見面會讓她暴露,不然早就來王寺抓人了。

她寫完信,讓緣覺送出去,翻開一本賬冊細看。

曇摩羅伽靠坐在榻前批閱文書,瑤英坐在絨毯小案前對賬目。

屋中一片寂靜,唯有筆尖在紙上書寫的沙沙聲響。

曇摩羅伽眼角餘光能看到她伏案書寫的側影,手中的羊皮紙半天才換一張。

瑤英看完一頁賬目,揉揉肩膀,朝他看過來。

曇摩羅伽醒過神,低頭看文書。

這一次他凝神靜心,沒再因為她而分心,等批改完全部文書,再擡頭時,一怔。

已經是薄暮時分了,金燦燦的夕暉灑進屋中,小案前的瑤英趴在案上睡著了,側臉籠了一層金光。

她要和高昌保持通信,管理繁瑣庶務,還要操心他的身體,提防別人的暗害……天天都是這麽辛苦。

曇摩羅伽掀開錦被,看了看自己的腿,慢慢下榻,坐在瑤英身邊,看著她的側臉。

她睡得很香甜,眉眼舒展,手裏還抓著一支筆。

他凝視著她,擡手,小心翼翼地抽走她手裏的筆。

她夢中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。

曇摩羅伽扶起她的頸子,讓她側躺在絨毯上,扯過錦被蓋在她身上。趴在小案上睡,等醒的時候,全身都得酸疼。

瑤英困倦至極,肩膀早就僵了,躺倒以後,迷迷糊糊中覺得姿勢很舒服,抱緊錦被,愜意地伸了伸手腳。

這一踢,穿了軟緞鞋的腳丫子輕輕踢在了曇摩羅伽腿上。

曇摩羅伽看著她,嘴角輕輕翹起,碧眸掠過一絲清淺的笑影。

……

醫者一連為曇摩羅伽紮了三天的針,每一次施針,瑤英都在旁邊陪著他。

期間,她每天給李仲虔寫幾封信,早晚報平安,叮囑親兵想辦法把李玄貞送走。

李仲虔把所有眼生的隨從都遣走以後,總算安心了點,繼續處理使團的事。

瑤英給高昌的鄭景寫了封信,托他帶給杜思南。

曇摩羅伽命禮官達摩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,指出使團中有人居心不軌,信是直接交給使團的,李仲虔沒什麽反應,使團其他人大驚失色,暗暗心驚。

這兩封信一前一後送出。

第四天,瑤英寫好信,在廊前等醫者,醫者遲遲沒來,她問緣覺。

緣覺撓撓腦袋:“今天醫者不來。”

“為什麽不來?”

緣覺小聲說:“今天王要出門。”

瑤英詫異地道:“法師要去哪裏?”

這幾天她都睡在曇摩羅伽房裏,他沒和她提起過要出去的事,他的腿腫了,不能走太久的路。

緣覺也是一臉茫然:“我也不知道王要去哪裏。”

兩人說著話,畢娑走了過來,手裏捧了幾張青面獠牙的鬼臉面具遞給瑤英。

“公主,隨我來。”

他補充一句。

“王吩咐的。”

瑤英一頭霧水,跟著畢娑出了王寺,走進一條人跡罕至的巷子。

一輛馬車停在巷子深處,趕馬車的親衛蒙著臉,看不出相貌。

畢娑示意瑤英上車。

她戴上鬼臉面具,踩著腳凳上了馬車,氈簾掀開,車廂裏已經有個人了,一身僧衣,端坐在角落裏,手中執一卷羊皮紙,袖擺滑落,露出一串佛珠,莊嚴冷肅。

瑤英楞住。

氈簾放下,馬車軲轆軲轆晃動起來,她看著曇摩羅伽,輕聲問:“法師,我們去哪兒?”

曇摩羅伽看著手裏的羊皮紙。

“今天是盛會最後一天了。”

他沒有擡眸,道。

瑤英手指顫動了一下,喉頭哽住。

馬車駛入熱鬧的長街,嘈雜人聲透入車廂,瑤英掀開車簾往外看,正好可以看到高高矗立的彩棚高臺,臺上的舞伎正在翩翩起舞,彩袖飛揚,舞姿絢爛。

她戴著面具,雙手托腮,觀賞臺上歌舞。

在她身後,曇摩羅伽背對著她翻看批閱書卷,身處鬧市,他依然心平氣和,仿佛完全聽不到外面一陣蓋過一陣的歡呼叫好聲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,他看完一封狀告貴族的訴苦信,揉揉眉心,手指輕拂佛珠。

一道清亮的、如珠落玉盤的笑聲在他耳畔回蕩。

他眉間微微動了一下。

她在笑。

不僅笑了,雙手還和著節拍輕輕晃動,衣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,像是在跟著起舞。

曇摩羅伽沒有回頭,低頭翻看羊皮紙。

他不能參與她的紅塵,只能用這種方式讓她看到她錯過的歌舞。

她高興就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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